许多年以前,在一个阴冷的清明节的上午,我独自一人,伫立在山中的坟冢间,凭吊地中的祖母。四周很寂静,偶然一阵山风吹过,松树林发出波涛似的声响。我俯首折挂,揖拜,生前祖母的许多往事又历历回闪在眼前,噙出满眼的泪花。360度健康网
年少的时候,曾经有一日,是夏天的雨后,屋后水库里的水涨起来了,村里的大人们都背了竹罩笼鱼去,我也跟随前往。在一望无边的赛人高的水草丛中穿行,不觉天黑下来,人都走散了。又下起小雨,伸手不见五指,迷失方向的我急得东西走动起来。幸好这时东闸的灯亮了,正当我朝着灯光走,好不容易越过沟坎,爬上公路的时候,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熟悉的呼唤声,这来的正是年迈的祖母,昏黄的马灯光下,她的衣服全淋湿了,头发耷拉着,看到我,脸上现出格外欣喜和轻松的神情,然后将我一把搂进怀里。 从我能记事时起,曾经常常,几乎是每一天,天不亮,祖母就起床了,烧早饭火准备孩子们吃后上学。她的上身穿一件蓝色的布褂,下身是一条青色的裤子,尖头平底布鞋,执着煤油灯盏蹒跚地走,蓝布褂的身形移动在灶台和水缸间。待到孩子们起床洗漱毕,饭菜已热热地做好放在锅里了。 我读小学的时候,父母在集体社做工,总不在家,每每午学回来,常看见年迈的祖母头戴一顶草帽,坐在禾场中间的炎天烈日里整柴禾:把拿起人长的柴棍来了,我的祖母;抵住膝盖咬牙拗断了,我的祖母;折叠扎草后赶快弃掷接连,我的祖母。进屋揭开锅盖看时,饭菜早热腾腾地做好温在锅里,黄昏时分,每见她倚门张望孙子们晚学的归来。 母亲曾经对我们讲,这祖母实际上是她自己母亲,他本是熊家岭山中人,二十一岁嫁到水库边来,生育两女,不幸祖父才三十七岁就病故了,她一个人独立支撑,硬是把母亲们俩姊妹抚养成人并且招赘和出嫁,等到孙子们降生,她把全部的爱又都倾注到我们兄妹身上,一个个精心哺喂拉扯大。幼小时候,我和妹妹同睡在祖母床上,我们在床上玩耍嬉戏,我说是我的祖母,妹妹说是妹妹的祖母,互相拉扯争执趣味,孩子们面团似的身体在祖母身上滚来滚去,祖母抚着我们,脸上现出倍加慈爱的神情。 我们那时最大的害怕就是祖母的死去。十一岁那年一个阴天的上午,祖母搭着椅子在碗柜顶上翻东西时不慎栽倒了,脑后一时血流如注,我们都吓呆了,只知道围上去紧紧的拥着她,轻轻地呼唤她,心中忐忑不安,深怕有什么不测,幸好下午医生来缝了几针,说还不要紧,我们揪紧的心才放下来。有一个夜里,我竟梦见祖母死了,头前燃着蜡烛,胸窝里还放着鸡蛋,我抢地伤心地哭啊哭,直到哭醒过来,摸摸床沿才知道是做梦,而祖母就鼾声起伏地睡在旁边,仍近近地和我们在一起,我便倍感到踏实,再安然地睡去了。 我终于不能常常和祖母在一起了,初中毕业后,我就到县城重点高中去读书,只有每年寒暑假回来,才能和祖母相守一段时间,帮她做些事。祖母更加老了,她也知道自己存世的时日不多,格外念想亲人,我们孙子们每次离家同她告别时,她就像喜欢赶路的孩子似的,总要拄着拐杖送很远的路程,然后默立远视,而眼界也分明早有泪痕了。就在我读高二那年的一天,祖母坐椅上理完菜准备起身时,陡然半身偏瘫,从此卧床不起。 最难忘高中毕业那年。那一年夏天,参加完高考后的我,从学校回到家中,就终日闭门不出。我心里很沮伤,因为这是我第二次高考了,第一次的失败已经使家人伤透了心,这一次又发挥不太好。我关在屋里,惴惴不安地等待高考分数的下来,祖母整日躺在床上,很少有动静。终于有一天,母亲过去柴屋那边拿柴把,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声响,母亲忙上前去,扒开蚊帐,只见祖母攒尽全力伸起头来了,用极其虚弱的声音问,明儿<我的小名>考上大学了吗。然后似乎很绝望地叹口气,脸眼都木然暗去,头便垂坠在床枕边。不几天,祖母就去世了。后来母亲把这事告诉我,我的泪马上来了。 前后的时间很快地过去了,晃然间敬爱的祖母逝别人世已二十多年,我自己也早远去了倍受呵护厚爱的幼少时代,步入为人父为人子的中年时候,整天忙碌不息。在如云烟般消散着的岁月里,我的眼前却总挥不去祖母温爱的音貌,我知道,我再也无法报偿祖母的深恩大德了,这无疑将成为我永生的遗憾。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",我只能以这样的几段文字,聊以奠怀长眠九泉之下的祖母,而自己也再得到一次情感的涤荡和心灵的净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