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七是我们镇上的大集。我穿着拖鞋,把自己惟一的一双白运动鞋洗了,准备过年。父亲杀了家里的一只羊,到集上卖肉换年货。下午的时候,他买了一双皮鞋——实际上是人造革的,喜滋滋地进了门。人家要20块,父亲还价10块,最后14块钱成交。他一高兴,拿成了两只一样的。父亲不肯吃饭,执意要骑着自行车去换。他回来的时候,外面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,饭已经凉了。
那是我穿的第二双皮鞋。看着头发眉毛上挂着雪花的父亲,我在心里发誓:将来挣了钱,一定给父亲买一双真正的皮鞋。
60多岁的父亲瞒着我到滕州城里收破烂,人家当破烂扔了一双皮鞋,父亲拾回来,准备回家擦洗一下,穿在脚上过年。晚上,一家人围在火炉边烤火,父亲宝贝似地捧着鞋擦洗。那年我上高三,印象里是他穿过的第一双皮鞋。可父亲说,他年轻的时候,走南闯北,到大上海时脚上穿过皮鞋的。看我不信,他有些生气,说:“等你小子将来出息了,就给我买双皮鞋,要最好的!”
我不知道父亲年轻时穿没穿过皮鞋,只是知道,爷爷去世得早,父亲跟着奶奶到处逃荒要饭,再后来挑着货郎担子走街窜巷,挣钱养活年幼的叔和姑,并给他们成了家,自己到30多岁才找到我的母亲。儿子还没长大,父亲已经老了。
我大学毕业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,给父亲花80多块钱买了一双百货大楼里打折的皮鞋。父亲不舍得穿,只在过年或走亲戚时穿穿,就收起来。2002年国庆长假,父母一起来济南,父亲脚上穿的就是我给他买的那双皮鞋。他们在我家住了一周,就嚷嚷着回去,父亲说,皮鞋有什么好,捂脚!哪有俺在老家穿布鞋舒服。父亲不知道,儿子买的鞋质量太差,好皮鞋是不捂脚的。我就想着给父亲买双好皮鞋,这一想两年过去了,留给儿子一辈子的遗憾。
2004年3月,父亲走亲戚路上摔倒,高血压引发脑血栓,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,最终没有站起来。到了中秋节,我从济南回老家看他,他已经瘦得没有人样。他抓住我的手,要我给他买的那双皮鞋。母亲从柜子里翻出来给他,他拿着鞋哭了。皮鞋,对他来说,已经没有用了。
一个多月后的10月12日的夜里,叔家的大哥打电话告诉我父亲去世的消息。400多里路,我哭着赶回家。母亲说,父亲弥留之际,母亲给他穿鞋,说,老头子,你这辈子落下个残废,到那辈子一定得穿鞋走路啊!
那是一双我早就给他准备的送老鞋——一双布鞋,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,人走是不能穿皮鞋的!
父亲下葬后的第二天,我把当年给他买的那双皮鞋以及他的衣物在他坟前烧掉。火光里,晃动着父亲当年冒雪给我买鞋时的情景。想起那句话:当父亲给儿子东西的时候,儿子笑了;当儿子给父亲东西的时候,父亲哭了。我止不住泪。
父亲,你知道吗?在城里,也有人穿布鞋,也许只有在那美丽的天堂里,人人才都有皮鞋穿!